有时她觉得她的人生反着来了，小的时候她特别希望父母能多陪她却难得，现在她已经习惯漂泊的生活却要回到时刻报备的日子，太憋屈。

可能他们退休有时间了吧，她想。

她自知心里藏事能力是极好的，但还是在餐桌上走了几回神。

“你今天心不在焉啊。”于丽华看女儿一眼，再把目光放回到她手里的碗，抿了口热汤。

她齐耳短发，发丝微卷，干练利落，一对澳白被头发遮了点，若隐若现，一身真丝晕染连衣裙，好身材依稀可见。

于丽华在家也将自己打扮的得体大方，陈醉很少见她穿着家居服在家里晃悠，这点陈醉很佩服于丽华那股劲儿，反正她是做不到。

“可能太累了，最近一直没歇着。”

这类话题就像桌上的那盘主菜，绕不过。

陈永生沉稳地问：“忙什么呢？”

她顿了一下，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：“接待领导的事儿。”

于丽华好奇心被吊起，眉毛轻挑着：“谁呀？”

“市领导…”她不愿多言。

于丽华皱皱眉头，明显对女儿的回应不满意：“没名字么？”

“周…市长。”什么时候她也开始用这么官方的名字去称呼他了，她的心里微微有些不适。

于丽华立马起范儿，声音高了八度：“哎哟，周莫蓝呀，那孩子年纪轻轻可不得了。”

“你认识？”陈永生问。

于丽华尴尬地摇摇头：“年龄那么小，不是一代人，倒是听别人讲过他的故事。”

道听途说罢了。

“是和尔尔差不多的年纪。”

陈永生退休那年，周莫蓝刚刚破格提了副市长，他年纪轻，加上父辈也没什么背景，自然和陈永生没交集往来。

再后来周莫蓝提了市长，而陈永生年龄原因早已告别政坛，于丽华也就随着丈夫的退隐减少很多社交场合。

倒不是于丽华疲倦了，而是人走茶凉这句话用在官场再合适不过，在位时拍着肩膀和你称兄道弟，离开时却连假模假样地客套几句都不愿意。

于丽华看女儿几眼，她一向争强好胜，心里免不了对比一番，随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表情浮现她脸庞。

陈醉知道，于丽华一直对她不满意。

她两只胳膊放在桌上，身子前倾扒拉碗里剩下的几口米饭，心里五味杂陈，说不上是什么心情。

当年于丽华是怎么说的，她估计都忘了吧。

“蜜罐里待惯了想要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了…找了个黑社会混混，说出来我们老于家丢不起人…以后是想要和公安局打交道吧…”她当时就是拿这样的话一句句践踏和羞辱他的。

就算她还记得，回忆也万不会将当年女儿的混混男朋友和昆市市长画什么等号。

陈永生再次将话题拉回：“单位的事情还顺利么？”

陈醉抿了抿嘴，嘴角弯起弧线：“顺利。”

“本来我都找好关系去财政局的，结果常委会一开，你就改去住建局了。听说当时有位领导指定你去住建局。”顿了顿，陈永生又接着说：“现在找人也没用，你先在这儿呆呆，回头我再想办法吧。”

她本身对体制内的工作没多大兴趣，她的想法是在哪儿待不是待，她想她在这里更多时候是在体验和感受，体制内的工作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？

“您别费心了，我在这里待着挺好的。”

于丽华抢着说：“那不行，怎么也得去个核心单位。”


不失落是骗小孩的玩笑话，但她能理解，多年过去，他肯定是会变的。只是胸腔酸胀，喉咙里像堵着块石头难受极了，她自嘲道：“陈醉，只有你还活在那年的日日夜夜里。”

临近收拾行李的那几天，路露突然在视频通话时十分隐晦并罕见的提到他，内容不失偏颇又简明扼要，像是讲述一个从小说，从电视剧，从世界外走出来的人，活在触碰不到的地方，虚无缥缈。

时隔多年，再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，恍如隔世。她那时心里发麻，表情木然，用淡淡的口吻回说：“他好，就好。”

她不知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超凡入圣的话，她以为自己会怨恨，会决堤，会诅咒一个玩弄感情的浪子从“马上”狠狠摔下。

可不假思索的话说出口的那一刻，她的心才敢承认恨是伴随着爱而生的。如今她愿意祝福，或许她仅剩惰性麻木，过去的彻夜难眠、流尽泪水、一厢情愿都过去了，她做好准备转身离开像十年前他转身时那样坚决。

这剂预防针也是剂强心针，让她有勇气登上飞往昆市的飞机去面对国内的未知。

一切都在她预料中发生，相逢的场合她也不知在心里模拟了多少遍，为的是见面时丢掉慌神失措，能够带着体面的微笑说一句：“好久不见。”

当然，如果他还记得她的话。

可是她现在怎么感觉她旁边的桌子在震动，她定睛一看，原来她靠着桌子的双腿在发抖。

还没来得及反应，她就被折返的田羽一把拖拽到了窗边，田羽按捺不住脚下的激动，一蹦一跳，用手戳了几下窗户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着问：“哪个是周市长呀？”

“陈醉？陈醉？”听到田羽唤她，她才缓过神来。

“我也不认识。”陈醉目光从外面的人群轻轻掠过，淡淡回应。

隔着玻璃，住建局的领导背对办公楼一字排开，微躬着腰，正等待着和领导握手，正对着他们站着的应该就是今天要接待的市领导。

正中间的人，那张清俊孤傲的脸和浑然天成的气质，好像天生就带着气场，使周围的人一片黯淡无光。

那张脸她太熟悉了。

她一阵晕眩，身体发抖，紧紧贴在窗户，以此来支撑自己不受控的身体。

他还是那个样子，一点都没变，高挑瘦长的身形如黑色利剑，俊朗五官中带着些许硬朗，浓眉舒展，眼底如风平浪静的大海。

她想起多少年前，两人坐在奶茶店落地窗前，一个穿着西装的俊逸的男子经过，她把目光跟过去，他却用手掌遮住她灵动迷人的眼睛，面露不悦道：“陈醉，你规矩点儿。”

她转向他那张因吃醋微微涨红的俊朗面孔，嘴角上扬，这一笑仿佛眼角揉进所有的春光明媚。

她知道他为什么吃醋了，便哄着他说，“我在想你穿西装时一定最好看。”

从窗户折射进来的光线洒在他眼眸，眼底弥漫着掩藏不住的温柔。

那一刻，他心绪荡漾，忍不住在她的脸上一吻说道：“那我以后只穿给你看。”

不管隔了多少年，哪怕是在伦敦陌生的街头，她与穿西装的人擦肩而过时，还是会想起那个傍晚，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傍晚。

而此时他就穿着黑色西服站在不远处，和她想象中的一样，那么好看。


许久，陈永生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丽华，尔尔是你的女儿。”

陈醉握着手机愣在原地。

于承因为吸D过量去世，是她回国后陈永生悄悄和她说的，虽说她最亲这个弟弟，但出国之后她有意的和所有人都疏了联系，连她这个弟弟也很少通电话，就算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也都是报喜不报忧，他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，她也是毫不知情的。

难道真和周莫蓝有关？

难道在她出国后于承还和周莫蓝在联系？

各种想法开始涌入大脑，她的脑袋里嗡嗡作响，她不敢笃定，在她和他无法再重叠的青春里他匹配的是何种人生。

听到厨房里的洗碗机的声音响起，她才回神，此时她发现自己正用力掐着大腿。

因为她在发抖。

她可以不在乎于丽华的责备和偏见，但她不能忽视占据她青春的少年。

陈永生和于丽华出来，发现陈醉立在门外，陈永生一愣神，有些尴尬，于丽华倒像是没看见她一样，径直绕了过去，没和她有眼神接触。

陈醉感觉自己脸上已挂着笑：“爸妈，路露约我去做指甲。”

陈永生：“去吧，好好玩。”

陈醉和路露属于父一辈子一辈的友谊，两人父亲的关系是在工作中建立的，当年陈永生还在局里当办公室主任，遇见了大学刚毕业被分配进来的路清泽，虽然年龄上相差几岁，但两人相似的经历让他们产生心理共鸣，从工作到生活成为了很好的朋友，如今陈永生已退休，而路清泽也将在人事局副局长的位置下退下来。

于丽华坐在沙发上，朝这边喊了一句：“还有谁？”

陈醉语气平淡：“就我们俩。”

陈永生轻拍下她的胳膊：“好好去玩儿吧。”

陈醉鼻子一酸：“好。”

声音从客厅飘来：“早点回家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她心里憋屈，下楼时她仔仔细细地回想刚才的对话，出国前于丽华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她日常生活和学习，反而在她想要独立的年纪，她却总是用言语或者行动限制她的生活。

她狠狠吸了下鼻子，一口气跑到楼下，路露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了。

宝马X5，穿上梦幻火山灰，俏皮时尚，是她的风格。

她坐上车，情绪才从刚刚的环境中抽离。

“怎么了？情绪不太高的样子…”路露转头看了一眼。

陈醉冷漠疏远，自知没什么朋友，但路露胜过万千泛泛之交。

陈醉坦白：“承承的事儿…”

路露没再接话，她心里也难受，毕竟也是看于承长大的，之前上学时她常陪着陈醉去于承班里送东西，一来二去也熟络起来，他管她叫露露姐。

于承自小就有着一身江湖气。

现在这个结果和家庭教育脱不了关系，但这话不能从她路露嘴里说出来。

美甲店在商场里，会员制消费，路露是这里的老顾客，所以提前给她们预留了包厢。

她们一来，店长就亲自出来接待她们。

包厢里，皮质大沙发，侧面摆放透明亚克力异形桌子，简约时尚。

陈醉将平板里的参考样式翻了一页又一页，她有些烦躁。

想着干脆一黑到底。

“每次都是黑色，心情不好就需要色彩来调剂。”路露将身子凑过来，笑呵呵地建议。

陈醉笑笑：“就你机灵。”

决定权还是交给美甲师，让其自由发挥，而她则等待着她的指甲被一个个色彩填满。


周莫蓝回握，气定神闲，边走走边和刘奇闲聊。

他们进到酒吧，一路被刘奇往包厢带去。

还没到高峰时间，但位置已经被占满了。

闪烁灯光下舞池中已经有一群随音乐舞动的精灵，一片沉沦堕落的气息。

酒吧里的每个人都贴的很近，好像嘴巴贴住耳朵才能听得清楚，不知助长了多少暧昧的火焰。

不知道话题怎么绕了回来。

刘奇不经意间提起：“前几天董小姐来了。”

周莫蓝立在那里不说话，眼睛看向远处，脸色有些不好看。

刘奇以为自己说错话了，连忙急着补救：“是和两个女性朋友来的，没坐多久就走了。”

周莫蓝好似没听到一样，整个人怔怔地站着，脸上越发难看。

刘奇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

昏暗灯光下，难掩锋芒的两个美女坐在一旁的卡座里，一位长相俏皮，穿着时尚，正和服务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，另一位清冷面容下已显醉意，脸像打着腮红，带着似有似无微笑，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服务生身上。

服务生此时反倒像是个娇羞小女生。

刘奇明白了，立即上前笑着说：“今天赶巧了，路局的千金和她的朋友也在。”

周莫蓝依旧黑着脸不说话。

雷雷这时也看到了：“这不是路露和陈醉么？”

那个服务员也从这边看来，他看见了刘奇先是一惊，规规矩矩和老板打招呼之后低头和她们说了几句话，她们的目光便顺着服务员指的方向看过来。

看到他们，两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僵掉，犹豫了几秒，她们还是客套地轻轻向这边点了下头。

这时不知从哪儿跑来的服务生，火急火燎地凑到刘奇耳边说了句：“奇哥，A5包厢有人闹事儿。”

刘奇眉头一皱，立刻命令道：“先找几个人过去，我等下也去。”

真是赶巧，领导一来，就出情况，领导没来，平平安安，他有些犹豫，该怎么和眼前这位大领导解释。

雷雷看周莫蓝目光还放在那里不说话，便接过茬：“快去处理事儿吧，这儿用不着你。”

刘奇看看周莫蓝，面前这位黑着脸分明气场不对，他还是不敢挪。

周莫蓝这时回过神来，语气如常：“快去忙吧。”

刘奇松了口气，立刻挤出笑脸：“周市长，雷哥，那我先去处理点事儿，今天酒水我全包，你们别客气。”

不管之前有多深的交情，他还是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周市长。

周莫蓝摆了摆手。

刘奇转身，带着身边的小弟离开了。

周莫蓝被雷雷拽着往前走：“去和他们打个招呼。”

自上次住建局一别后，才短短几天。看着他俩走近，陈醉和路露站了起来。

桌下阴影处，她把手里的烟很快掐掉。但这一举动被他深邃的眼睛收进眼底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，她学业有成、爱情甜蜜、衣食无忧，以后更是一切顺遂，他以为她早已不用烟酒去排解烦忧，成为别人眼里实至名归乖巧懂事的人，也不再是只属于他的叛逆小妞了。

那时在他看来，她哪是什么局长千金享受万千宠爱，她只是顶着空名，爹不亲娘不爱的，像个留守儿童。

她常常一人在家，更不说什么陪伴，连作业都很少过问，控制欲强且正派的家庭氛围中她没有表达自己观点的空间，所以她从小压抑自己，逐渐丧失倾诉欲，面对大小状况她都咬咬牙自己承受解决。烟酒可能是她倾诉自己的介质，那时她在他面前不管喝酒还是抽烟他都宠着，他只想让她在自在的窗口做她自己。


只是看看而已，或许她很快又出国了。

周莫蓝走过去和她舅妈握手，她舅妈哭的似没有骨头支撑的烂肉，她用瘦弱的身体死撑着舅妈全靠过来的身子，眼里却空洞的没有半丝湿润。

“陈醉，你抬头看看我，就看一眼。”

周莫蓝死死盯着她，可她始终不曾抬头，像是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
直到他离开。

他以为曾经痛彻心扉的伤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随手拂去的尘埃。

但伤痕却变成连绵不断的连阴雨，把他困在这种潮湿中，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，掀起狂风暴雨。

傍晚时分，春风徐徐带走白天的余热，空气中浸透着丝丝凉爽。

春纪包厢里与窗外景色融为一体，房间绿植郁郁葱葱，格外别致。

雷司存和苏铭坐在桌边，喝茶等人。

雷司存、苏铭、赵斌跟周莫蓝是一起长大的，年轻时相识于街头，情意深重，周莫蓝从政后，他们也跟着转了行。

周莫蓝和陈醉的爱情故事，他们都是最重要的见证人。

“春纪666。”雷雷用手机把地址发过去。

对方很快回复：“有事儿来不了。”

雷雷根本不吃这套，嘴上骂骂咧咧，指尖敲出几个字，“少废话，快来，要不我们就过去。”

话语之间不留任何余量。

“他俩什么时候来。”苏鸣手中轻摇酒杯，不疾不徐问道。

“很快，咱先吃着。”雷雷拿起酒杯去碰了苏鸣的酒杯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。

昏暗的车后座。

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还亮着，周莫蓝低头把玩，眼里看不出任何波动，许久，抬头对赵斌说道：“去春纪。”

“蓝哥，你喝了不少酒了，咱要不回吧？”赵斌从后视镜看过去，周莫蓝神情疲倦，酒意在他脸上显现，平时他的酒量远不止这些，赵斌不免有些担心。

周莫蓝把手机放进口袋，闭着眼休息。“雷雷让去，咱有的选不？”

“那确实是没得选。”赵斌自顾自地回答，朋友中就属雷司存不怕周莫蓝，反倒雷司存豪横的性格，让周莫蓝都不敢和他硬碰硬，全靠哄着。

赵斌将方向盘旋转，调转车头，向相反方向全速行驶。

雷雷攒局的用意，他周莫蓝脚趾头都想的出来，这也是他不想来的原因。

未过多久，包厢门被推开。

周莫蓝一身衬衫西裤，板正中有丝随意，赵斌跟在后面，胳膊上挂着他的西服。

看见他俩进来，“唉不是，你躲什么呢？”雷雷顶着寸头，一副痞帅模样，开口打趣道。

周莫蓝并不接话，只淡淡看了他俩一眼，就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。

赵斌并不知道白天发生的事情，一边去挂衣服，一边解释道：“蓝哥今天确实喝了不少酒。”

话刚说完，就被雷雷打断道，“大人的事儿，你个小屁孩知道啥，别瞎掺和。”

赵斌对于雷雷的话很不满意，絮絮叨叨回应：“不就是比你们小两岁么，至于口口声声说我是小屁孩儿么。”

虽然他们几个从小到大都玩儿在一起，但雷雷是赵斌小舅舅这一层关系，是他们觉得赵斌永远长不大的魔咒。

“哎哟，周市长身边的人语气就是不一样啊。”雷雷开始打趣自己的外甥。

赵斌回说：“少阴阳怪气。”

苏鸣坐在一旁，一副看好戏的表情，并不插话。

“有啥事儿，说吧。”周莫蓝抬起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，一副长话短说的姿态。